维达湿巾纸

从零开始的小画家练习生
所有的画是参考小人书画的

19 | 不敢高声语



  

(01)

四月孟夏,万物繁盛,气序清和。

运送最后一筐杏子的牛车已经驶出安远门,御前班直孟祥搓了搓手,左右一瞟,笑嘻嘻凑过来,对杨沂中叉手道:“好教统制知道,昨日御果挂牌正店,虽说有咱们盯着不许过多走漏消息,但东京城里早有新酒食新杏的惯例,御果分批寄卖,仍是供不应求……”

兼职替官家跑腿发外卖的御前班直统制官杨沂中冷冷一眼,刹住了孟祥的长篇大论:“今日事繁,有话直说。”

孟祥嘿嘿一笑,凑到杨沂中面前低声问:“统制,听说今日杏子里有一筐是官家亲自在树上摘的,不知统制能否,透露一二……?”

杨沂中瞥了孟祥一眼。

他的这个副将家里婆娘的娘家开食肆,有个小店,规模不大,没能争取到专营资格,但有这么一个信息渠道,多少也想在赵官家的生意里分一厘好处:皇帝摘的杏子,转手卖出去,加价十倍也有人买账。

杨沂中眯起眼。

这种事——以往并不算什么事,东京繁盛,人口上百万,富丽甲天下,而繁盛里头多少都是这些事,世事如此,平常罢了。几筐杏子,蝇头小利,若是道宗皇帝,听闻此事说不定要为天家矜贵大慰一番。皇城司近水楼台,品级虽低却天子近臣,孟祥在职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向天子讨一点小小的“内部福利”,算什么事呢。

只是。

如今在位的那位……


见杨沂中皱眉,孟祥立刻深施一礼道:“好教统制知道,下官并无不敬之意更无揽财之心,只是浑家敬仰官家,想沾沾天家贵气……”

孟祥严肃道:“我办事您放心,我心里有数,盈余您七我三。”

“……”

杨沂中笑了一下。

“官家摘杏是谁跟你说的?浴佛节在即,你也看到了,官家近日忙着排演新剧,一早就扎在书房里,内侍省三催四请才用了早饭;如今也不比官家刚登基的时候了,早晚都有几位御史盯着,官家亲自爬树摘杏这种事若传出去,李中丞的折子里我等又要辞官以谢天下,你慎言……至于杏子么,确实有一个是官家亲手摘的——”泄气的孟祥眼神又亮起来。

杨沂中慢条斯理地打开蹀躞带上挂的布袋,倒出一个圆滚滚、黄澄澄的杏子来。

“给你?”

孟祥立刻摆手,飞快地告辞了。

杨沂中又慢条斯理地把杏子装回口袋里。


(02)

四月八日浴佛节,又称佛诞节、佛生日,顾名思义,即为释迦牟尼佛祖诞生之日。佛祖诞生在北印度,有天上九龙吐出香水为太子洗浴。因此典故,便有了庆祝的重要内容之一:以香水沐浴佛身。所以,浴佛节又名佛诞节,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的佛教节日之一。

毫无疑问,这是个非常典型的宗教节日,不过官家正兴致勃勃准备的浴佛节节庆却是一出并不怎么尊佛的新戏。


——杨沂中方才真真假假的话里关于官家编写新剧的部分并不是胡诌,皇帝把日常事务扔给赵鼎张浚几位相公,投身文娱“创作”,新戏排练正如火如荼。作为天子近臣,杨沂中是官家的半个影子。《白蛇传》诞生全程都在现场,其中的故事情节,基本已经烂熟于心了。

与诸相公不同,杨沂中并不觉得这出戏是皇帝穷极无聊一时兴起所做。

——毕竟,这有关“天子的出处”。


天地间确有人不可知的力量,在明道宫的井里上演了精彩的偷天换日,道祖天子,或者狸猫,种种不可说,杨沂中在多年的观察中保持了混沌的心知肚明。杨沂中讳莫如深,自然也盼望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偏偏皇帝忽然开口要聊这些“神鬼志异”,杨沂中惊悚之下,自然也格外留心。

白娘子虽为妖身,法力无边,但心地善良。入世为报恩而来,却所托非人,不幸被骗饮下了雄黄。后来救活了软弱无能的丈夫,愤怒之下水漫金山寺,却因此触犯天条,在生下孩子后被法海收入钵内,镇压于雷峰塔下。

这厢官家越写越开心,那厢杨沂中越看越心惊。

白娘子的丈夫在疑心她是蛇妖后背弃了她——这,这,不也是官家的困境么?狸猫之说言犹在耳啊!

杨沂中带着答案看题,越看越笃定。眼看一月后便是五月端午,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身后之人丰富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的赵玖坐在杏树杈子上晃荡,左边腿上摊着以都省相公赵鼎、副相刘汲、兵部尚书胡世将鸿胪寺卿翟汝文为代表的折子,每个字都在说图谋西夏得不偿失,北伐之势必遭打击;右边腿上放着枢密使张浚、枢密副使陈规、刑部尚书王庶、御营骑军都统曲端、副都统刘錡副都统李世辅的折子,句句苦诉攻西夏以自肥,御营骑军缺马一事不攻自破,对北伐百利无一害。

看多了,奏疏上整齐排列的墨字好像变成了熙熙攘攘的语音播报,拥挤着朝赵玖奔来,吵得赵玖眼睛生疼。诸君意见相左,偏偏皇帝此时也没个主意,宋金大局正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任何冒险的试探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赵玖恨恨咬了一个杏,正糟心得脑仁疼,树下又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官家。”

赵玖俯身一看,是蓝珪。

“官家,太医说杏子性温,如每日大量食用,摄取的热气增加,可能因火热蕴积导致上火,有口舌生疮之患。”大押班苦口婆心。

“无碍,朕心里有数。”

赵玖摆了摆手,说着把在皇帝私聊频道里隔空吵架的两波札子通通投到树下杏子筐里,卷起袖子干活去了。


又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

“官家!”

是元佑太后送来的内侍。

“何事!”赵玖咬着杏子不耐烦道。

“金使来了!”小内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玖顿时有些不满,金使进京固然算是大事,却也不至于到内宫奔跑传讯的地步吧?又不是把黄龙府打下来了,失态至此,果然还是年轻。

“好、好,好教官家知道……诸宗女皇妃皆归,金人乞和,愿,愿,送归二圣与宗室,与大宋约为兄弟。”

园内闻声诸人顿时哗然。

连官家都脚下一滑,带着一捧李子一头栽进了杨统制怀里。


(03)

浴佛节,在京七十二户诸正店,都有新酒上市。东京变作一座微醺的城,四处都有时兴瓜果与醇厚酒香。

《白蛇传》一经放送,固然引起了一些佛道之争。浴佛节才过去了两三天,杨沂中案上已经有了少林寺东京分寺主持和五岳观观主欲对擂御前,以正视听的消息。佛道双方之争为增进节日氛围娱乐民众生活,官家喜闻乐见,在此不赘述。有关系的是,在浴佛节,十大禅院各有浴沸斋会,煎香药糖水相遗,名曰“浴佛水”;京师僧人诵经时经常以豆记数,浴佛节时便把豆子加盐煮熟,送与路人分食,以为结缘;这都是浴佛节的民俗活动。作为东京城里有点政治地位的御前班直统制官,这些东西杨沂中家里自然不需要去佛寺排队,自有僧人送上门结缘。放在往年,这只是桩社交活动,但今年不知为何,杨府上半夜有人偷偷摸摸把这些佛缘之物扔到了三里之外的沟渠里。

赵玖得知这事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又一想,也许是自己平日里对大和尚们实在缺乏尊重,杨沂中跟着有样学样……赵玖本来差点逗笑自己,一下子牵拉到结痂的嘴角,嘶嘶倒抽了口气。

——安顿了金人归还的帝姬,劈头盖脸得知金人愿意废黜刘豫、送归二圣的事,同赵玖此前吃的杏子一并发作,一夜过去嘴角燎泡、牙龈肿痛,发作之急,连第二天杨沂中见了都吓了一跳,急匆匆去找了太医来给赵玖开药。


太医署工作效率很高,不到晌午便有内侍端了凉茶来。赵玖看着一碗漆黑的药水眉头紧锁,心理建设期间,端药的内侍忽然开口,向赵玖进言,愿为官家分忧。

赵玖眉毛一挑:“好啊,若你能分了这个忧,朕欠你一个人情。”

不想这人开口竟说,官家只需让诸位北归的公主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哭诉金人野蛮,满朝上下便不敢再提和议之事。

赵玖一愣。他看着手里一碗药,漆黑汤水里映出一张年轻却焦苦的面容,嘴角还生了疮,带着几分滑稽。

赵玖便笑了一下。

复大笑起来,拉扯得嘴角破口,鲜血滚落下颌,洇入齿间,喉咙里都尝到了铁锈气。

他大笑着指着自作聪明的内侍,问:“你是要我的姊妹,回到自己的家里还要受辱去死吗?!”


这场短暂的闹剧结束于皇帝把消火的药摔碎在了地上、拦住了前来拖人的御前班直,让杨沂中去叫几个武学的学子,把人吊在林子里打了一顿,冒雨轰回了扬州。


作为伴君最久一位近臣,杨沂中本该在那人语音未落的时候就让人把他的嘴堵上,不该让皇帝这样不体面地发火。

只是当时……赵玖含着血愤恨大笑的样子让杨沂中有些被慑住了。

亭外暴雨,天子一身红衣,露出那样带着癫狂的大笑,唇上血红,齿间血红,似乎似乎瞳孔都洇着血。

杨沂中忽然发觉赵玖有些陌生,宽袍大袖金带红衣里的模样不似人君,反而摄人心魄旖旎骀荡如——

杨沂中连忙低下头,眨了眨眼,不假思索地抬手扯住了赵玖的衣摆。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碎瓷遍地,官家当心。”


衣袂飘摇的白娘子在金山寺外,声音凄凄。你巧言蛊惑、佛口贼心,你就不怕世人唾骂、人神共愤?*



(04)

众所周知,官家这几天脾气大。

赵玖背着手,在凉亭里左右踱步,时不时就捂着嘴抽气,像只困在笼中的猛兽,背影都散发出一种不好惹的气质。

刘晏踌躇了一会儿,才碰了碰杨沂中的手肘,朝外努了努嘴。

杨沂中没想到这个老实本分的同僚提给了他一个人。


孟祥被捆得结实,鼻青脸肿已经快要辨不清面容。

刘晏踢了孟祥一脚,他倒在杨沂中脚下立刻哭了起来。

“说话,没让你哭。”

孟祥再抬起头,鼻涕眼泪一大把,只向着杨沂中磕头,磕得额上青红一片,满嘴求统制饶恕。

刘晏无奈,又让人把孟祥拖了去,拽着杨统制低声质问:“杨沂中,你可知道,擅动天子饮食,是什么罪过吗?”

杨沂中心头一震,攥紧了拳。

“这么说,他果然没有骗我,也并没有冤枉你,是不是?”刘晏点了点头,“好。你一向心思细,我不知你有什么苦衷,或者什么考量,此事官家已经知道了,你自己去同陛下解释吧。”


(05)

赵玖沉默了一会儿,心说怪不得我快一个月了口腔溃疡还没好,合着是你小子没在替我讳疾忌医。

杨沂中卸了甲和刀,垂首跪在赵玖脚下,摆出了一副引颈就戮的态度,连说起“狸猫”两个字的时候都不迟疑了。

——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快要忘了,他怎么还提心吊胆地害怕呢?还有,咱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我能吃能睡、有情有义,杨沂中你自己说,我到底哪里不像人了?

赵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起来。

至于经过么,与告密人供述的一致。杨沂中向来是会说话的。御医矜于身份,也被杨沂中捧得有点飘飘然,坦然交代了给皇帝开的方子:黄芩、黄连、黄柏、知母、栀子、牛黄、竹叶、败酱草板蓝根,都是消毒降火的药材,因着端午邪气重,官家失眠,又加了艾草汁。

杨沂中不动声色,又一通捧,官家若有好转,定然是先生辛苦的功劳。心里却已经紧张起来。

——艾叶是驱邪的东西,若官家不慎吃了……

赵玖接话:“韦太后归来在即,到时候只怕要同她说,这只正在喵喵叫的,是她的儿子?你是这么想的?”

杨沂中又不说话了。他伏下身子,额头磕在天子脚下的青砖上。

“臣有罪。”

“大宋不能失去官家,”杨沂中的声音终于开始发抖,“臣……臣,臣不能失去官家。”


赵玖沉默了一会儿。

他叹了口气,拉起杨沂中,轻声说:“朕吃多了杏子,火气重,嘴角破皮了,你海涵。”

“……啊?”

赵玖又叹了口气,伸手拽住杨沂中绣了杏花的衣襟,朝自己身前拖。

官家着急上火,嘴唇干涩起皮,轻轻蹭在脸上,有种温热的涩和痒,无端让杨沂中想起猫须。

“……”

“正甫,谢谢你。”赵玖说。

说着,端起桌子上那一海碗加了艾叶汁的中药,吨吨吨痛饮了个干净。

杨沂中连拦都没来得及拦。

“——官家?!”

赵玖摆摆手,指了指第二个小瓷瓶子:“这个里头又加了什么‘朕不该碰的东西’?”

杨沂中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大约是自己谨慎过头,闹了笑话,脸颊发烫,垂下头低声答:“……朱砂。”

没想到官家闻言眉头一皱,拔开瓶塞把里头的药丸朝水沟里倒了个干净,神情肃穆地对杨沂中说:“这个确实吃不得。”


赵玖握着杨沂中的手,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原本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官家没有自称“朕”。杨沂中立刻警惕起来。

“不过,已经不用问了。”赵玖抓着杨沂中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笑了笑。“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06)

午后,官家召见五位宰执并一位半相,狡黠一笑。

“朕欲上八公山落草为寇,诸君可愿相随啊?”





*:豫剧《白蛇传》水漫金山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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